文/六神磊磊
一
經(jīng)常有人問：你看古龍么？古龍和金庸比有什么特點？不準(zhǔn)偏心。
沒事，作為金迷，我是勇于自黑的。
金庸的人物，話比較多，每天平均要說3萬個字。
他們都是天生的演說家，參加辯論會一定都是麥霸，說話義正辭嚴(yán)，慷慨激昂，催人尿下。
比如郭靖，自言自語都是一大段：
“學(xué)武是為了打人殺人，看來我過去二十年全都錯了，我勤勤懇懇的苦學(xué)苦練，到頭來只有害人。早知如此，我一點武藝不會反而更好。如不學(xué)武，那么做甚么呢？我這個人活在世上，到底是為甚么？……”
比如喬峰：
“你可曾見過邊關(guān)之上、宋遼相互仇殺的慘狀？宋遼之間好容易罷兵數(shù)十年，倘若刀兵再起，契丹鐵騎侵入南朝，你可知將有多少宋人慘遭橫死？多少遼人死于非命……”
他們隨時隨地似乎都想教育你一點什么。
比如張無忌，滿滿的唐僧的即視感：
“倘若大家不殺人，和和氣氣、親親愛愛的都做朋友，豈不是好？我不想報仇殺人，也盼別人也不要殺人害人。殺一個人，自己便多一分罪孽。給你殺了的人，死后甚么都不知道了，倒也罷了，可是他的父母子女、兄弟妻子可有多傷心難受……”
古龍的人物呢，可能一輩子都說不到3萬個字。
“你來了？”
“來了?！?/p>
“為什么來了？”
“因為我必須來?！?/p>
臺詞終。二人喝酒。
古龍的主角雖然話不多，但是狠。金庸的人物打架，拆了三四百招，最后可能只打出來一個：閣下武功驚人，在下十分佩服，咱們不分勝敗，交個朋友如何？
而古龍的主角們，胳膊上雖然不紋身，不穿花花綠綠大LOGO的奢侈品牌T恤，也不戴小金鏈子大金表，但卻真的是一幫狠人。
不動手則已，一動手，你就看不見明天的太陽了。
二
金庸的人物，像是地市縣的日報頭版上的人。
光明偉岸，親切和藹，一團正氣，喬峰、郭靖等都是這樣。
畫風(fēng)都像是這樣的報道《舉火燎天何煌煌——記張無忌關(guān)于明教出征的談話》。書上的文字直接扒出來，都像是日報的通訊：
“歌聲飄揚在蝴蝶谷中。群豪白衣如雪，一個個走到張無忌面前，躬身行禮，昂首而出，再不回顧。張無忌想起如許大好男兒，此后一二十年之中，行將鮮血灑遍中原大地，忍不住熱淚盈眶。”
又比如《為了二十四萬襄陽人民》：
“眾百姓擁在城外，陳列酒漿香燭，羅拜慰勞。郭靖攜著楊過之手，拿起百姓呈上來的一杯美酒，轉(zhuǎn)敬楊過。楊過心中感動，朗聲說道：“郭伯伯，小侄幼時若非蒙你撫養(yǎng)教誨，焉能得有今日？”
稿子都不用編輯的，可以直接放到日報頭版上。
而古龍的人物呢？
總感覺要么是上法制版的頭條，比如《鳳凰集酒店又生火并，肇事者疑似傅紅雪》之類；要么是上時尚版的頭條《燕十三黑衣黑褲黑鞋黑劍，開啟黑色新年季》《林仙兒產(chǎn)后驚艷亮相，談舊愛不禁哭花妝》。
三
金庸的人物，像是肩負(fù)著某種使命來的，有種天降大任于斯人，“只覺蒼天方憒憒，欲憑赤手拯元元”的感覺。
你找一個金庸人物問：你的使命是什么？他們基本上都有一個標(biāo)準(zhǔn)答案。
郭靖、袁承志、張無忌們，背負(fù)著家國擔(dān)當(dāng)、民族大義，他們的使命就是驅(qū)逐韃虜，還我河山，連談個戀愛都要想一想對國家大業(yè)有利還是不利。
即便是韋小寶這樣的屌絲，也稀里糊涂地給天降大任了，被陳近南、顧炎武們輪番拍著肩膀：小寶，反清復(fù)明，就看你的了……
相比之下，古龍的人物不用背負(fù)這么沉重的使命，他們更為單純地行走于世間，在紅塵里打滾。
你說陸小鳳的人生使命是什么？如果他在泡澡的時候聽到這個問題，會被你當(dāng)場問懵逼。他并沒有什么使命。
他們首先就是一個字——活著。
條件寬裕一點的，就享受人生，及時行樂。楚留香會整天趴在甲板上曬太陽，吃飯的時候要把檸檬汁擠在乳鴿上，旁邊還有一滿杯紫紅的葡萄酒，杯子外凝結(jié)著水珠。
用他的話說：人活在世上，為什么不能享受享受，為什么老要受苦？
條件艱苦一點的，底層掙扎出來的，則以另一種方式堅忍、頑強地活著。比如傅紅雪，就沒有什么甲板、陽光、海風(fēng)了。他通常一個人睡在冰冷堅硬的木板床上，屋里彌漫著廉價客棧的氣味。喝酒吃飯，每一口都不浪費，以利用好每一點資源。受傷了，則會躲起來舔舐傷口，靜靜恢復(fù)生命力。
活著，是古龍江湖上的第一要義?；钪拍芟硎苋松?，活著才能幫助朋友，活著才能報仇雪恨。
四
古龍的人物做事，不用遵循太多條條框框，也并不被復(fù)雜的社會關(guān)系束縛著。他們只是根據(jù)自己的理念來。什么對自己最重要，他們就做什么。
上官金虹是為了權(quán)力，李尋歡是因為同情，郭大路、王動是因為義氣，西門吹雪是因為劍。
他們率性。這些人彼此之間，并不互相羨慕，你爭你的霸，我陶醉于我的酣酒高歌。你看金庸那邊，郭靖和洪七公、丘處機們的人生理念其實是差不太多的，一句“我輩行俠仗義”基本可以概括，只有些細(xì)微的分別。但陸小鳳和花滿樓、西門吹雪雖然是朋友，也都是正面人物，但人生理念完全不一樣。
他們也就都很孤獨。金庸的人物到小店里喝酒，一般要問問地名，這里是什么州府、什么鄉(xiāng)縣。古龍的人物喝了酒，并不大問地名，因為地名不重要，也無所謂，反正前方都是路。
所以，金庸武俠寫得再好，也總有人更喜歡古龍的人物，喜歡燕十三、姬曉峰、葉開們，覺得那種任性感、孤獨感更打動人。
